光伏下乡的大浪潮中,一边是热烈喧腾的资本,一边是叫苦不迭的农民:为什么我出租了闲置屋顶,却成了资本的“底层打工人”?
租出闲置屋顶,却背上16万贷款
2021年10月的一个早上,27岁的田亮亮和新婚妻子,站在山东沾化县冯家镇农商行二楼的办公室里,面露惊疑。眼前的工作人员,看了一眼电脑上的长串记录后,郑重其事地告诉他
行业里的“秘密”资方利用强大的资本优势,在条款中为自己树立风险屏障的同时,还在农户潜在风险变故中,试图大捞一笔。
2021年年底,田亮亮经过艰难的交涉后,天合终于将其原有的安装模式,转成无需上征信的惠农宝,也就是今年比较流行的合作共建模式——田亮亮和江苏天合共同合作电站,田亮亮出租屋顶,江苏天合提供设备,发电收益作为回报支付给双方,田亮亮收取固定收益,前5年每块板是60元,后20年每块板是50元。
新的模式既规避了农户背负债务的风险,又给予固定收益让农户放心。更改了模式后,田亮亮心里的石头落下了,但却未察觉到合同中潜在风险。
在田亮亮出示的《合作共建》合同里,合作期限长达25年,电站投资价格变成5元/瓦,已经远远超过市场价的3.2-3.9元/瓦。田亮亮很纳闷,“既然是双方合作共建,我出屋顶,你出设备,为什么要明确电站的价格,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隐藏在密密麻麻条款中的一条细则泄露了资方的真实意图。该细则的大致意思是,如果电站依附的房屋宅基地被政府征收、拆迁等,农户面临两个选择,其中一个是收到拆迁文件3日内及时通知到天合的话,无需自行回购电站,由政府拆迁款补偿;否则是,农户自行回购电站。
无论是政府拆迁款补偿还是农户回购,价格正是参考的上述投资成本,远远高于市场价,这也意味着天合都会从中大捞一笔。
但实际买单者,很可能还是农户。虽然合同看似给了农户选择权,但“3日”的限制在现实中显得极其苛刻。农户如果不仔细看合同,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个“关键节点”。
大多数品牌方推出合作共建模式后,实际上都抬高了光伏板的采购价格。而据凤凰网《风暴眼》了解,正泰光伏和阳光电源标注的电站初始单价都是4.5元/瓦。
“远高于市场价,是为了在拆迁时,能够获得较高的补偿。”一位业内人士解释。他担心自己的行为遭致同行的怒怨,而不愿具名。
在未来长达25年的时间里,农户房屋变动极易发生,主动权都掌握在资方手里。
多位经销商告诉凤凰网《风暴眼》,当前的租赁合同,在未来的20多年期约内,如果不发生任何变化,双方各自收益明确,皆可相安无事。如一旦发生问题,触及其他违约责任,很多条款设置对农户极为不利。
霍天签署的系统租赁合同更长,长达30年。而期间他得背负向中信金融租赁有限公司偿还租金的义务。
学过法律的郭涛看过十几份的光伏合同,普遍合同期限跨度很长,针对资方的约束少之又少,农户的权益如何保障?譬如如果电站搭建不当,影响房屋质量怎么办?如果公司倒闭,是否解除合同,所有设备如何处理?电站运维怎么办?电站被质押、抵债怎么办?这些有助于维护农户权益的问题,合同几乎都未涉及。
最早开始做光伏,后转型回收电站的李斌也表示,现在光伏合同,动辄签约期长达25年,甚至30年,到时公司可能连人影都没了。“签约15年的合同,已经算是良心价。”
资本的大浪潮无论合同的模式如何不断更改,光伏下乡的大浪潮中,喧腾热烈的永远是资本,屈居在利益链条底层的农户,则背负着看不见的风险。
户用光伏的大跃进,最初是依靠国家的扶贫、补贴政策拉动起来,多家大资本先后涌入市场,再到最近两年,国家“双碳”战略和乡村振兴计划的实施,更多的上市公司,家电巨头跨界涌入光伏,在光伏行业掀起了热火朝天的局面。
此番大浪潮一度盖过了此前的2017年。以2018年“531”限规模、限指标、降补贴政策为分水岭,户用光伏经历两次高潮,一次是受益于国家的电价补贴的2017年,一次是双碳战略下的2022年。
人声鼎沸、随处可见的光伏公司就是最好的例证。天眼查上,2017年,“光伏”关键词搜索后,就有7.43万家光伏公司注册成立,而最近一年这一规模已经飙至两倍,多达14.5万家。
和上一波浪潮不同的是,这次市场变化更为迅速,涌入的资本方也更有实力,上市公司也更多,譬如跨界玩家江苏阳光,家电公司创维集团、格力、TCL,甚至养猪巨头正邦科技、沐邦高科等也加入光伏浪潮。
摩肩擦踵的光伏公司涌入后,市场人才匮乏。业务员开发费用水涨船高,在业务开发的链条上还滋生“中介职业”,深耕光伏营销的张三丰称之为“职业卖单员”。这些职业卖单员,大多是品牌经销商的兼职人员,虽然不懂光伏技术,也没接受过培训,但是因为在当地人缘好,有较强的号召力和话语权,备受经销商推崇。张三丰个人就结交了十余位职业卖单员。
张三丰认识一个“职业卖单员”。这个人在当地颇有人脉,他往下发展多层级帮他介绍客户,形成了状如金字塔式的兼职团队。高峰时,他一个月能谈下近30名客户。如果每名客户安装30块光伏板,一块光伏板提成90元,一个月收入高达8万元。即使扣除下面层级的开发费用,顶层卖单员也能落手3万左右。
但是“羊毛出在羊身上”。许多公司让农户缴纳首付款,实际上是作为给业务员的开发费用分发出去了。田亮亮和天合在2020年签署的合同中,田亮亮缴纳了7560元的首付款,正好是给业务员的开发费用。
业务员们在“半熟人社会”的乡村运行规则下,利用人情取向加速光伏进程,山东是光照条件最好的省份之一,近年来光伏安装数量规模性激增。仅2020年整年,山东省户用光伏数量就增加了19.4万户,稳居全国第一。山东省也成为国内首个光伏装机总容量突破2100万千瓦的省份。
光伏下乡的大浪潮下,资方形成的利益链条已经稳若磐石。从平台方到渠道商、金融机构,甚至下游的业务员,他们都成了光伏大蛋糕上的逐食者。而这些热烈的追风者,最后瓜分的其实都是农户的利益。
出租闲置屋顶,躺着赚钱的说法,对农户而言,从头到尾就是个伪命题。他们不仅要对电站多加看管和维护,以防电站被遮挡,影响发电收益,而且还要承担“看不见”的风险。
安装电站一年多,田亮亮家雪白的卧室墙壁上渗出一道狭长的黄斑,田亮亮说是因为安装光伏电站导致屋顶漏雨洇上去的。田亮亮对此不以为意,但是因为安装电站的遭遇,他几乎成了“光伏斗士”,他开通了揭露光伏骗局的视频账号,封面就是他家的屋顶和屋顶上的84块板。今年10月以来,他发布了几十条视频,每期视频里,他的立场都很坚决——我并不反对光伏,而是希望占据金字塔顶端的资方,不要店大欺客,让农民谈“光伏”而色变。
(文中田文江、霍天、张三丰均为化名。)
作者:风暴眼 来源:环球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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